警告!

  本篇電視劇 [新版水滸] 的同人,BL成分有

  吳楊相關,半架空(??),不接受者請勿入,謝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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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寨前,燒剩的火頭剛撲熄,早已殘敗的箭柵就垮了,竹木枝條成片塌下來的時候,摻了火點的飛灰撲騰,飄得似有半天高,揚起的熱氣漸冷。

灰燼如雪一樣飄下來的當口,屍首伴著焦黑的枝條滾落。

一夜的惡戰……未了。

這廂的火已熄了,另一廂卻豎起高燃的火炬。

火光照處,各種響聲紛嚷,人影間雜、錯動,時或傳來幾人飛奔傳令的大喊。

眼下是危亂的戰情乍定,探報接二連三地傳來,都說那些撤往山口之外的女真狗子,雖然敗下一陣,卻仍在山下集結大隊的人馬,王將軍要大夥兒小心提防則個,暫且都別睡下。

至於抓緊空子,稍作整頓,小歇一會等等,都已是不必特別吩咐下來的事兒。

幾頂燒得透爛的營帳邊,十來條睏乏的人影聚坐,互相照看,輪著小憩些時,自成一圍圈子。有人在腿上橫了火叉,或一柄缺口的刀子,正用磨刀石來回地抹著。有人則惶恐地低下頭來,查看手臂流血的傷口,再用布條裹上七圈八圈,像是怕裹得少了,那血就散了似的。

他有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來,有點醒了的時候,所見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。

他覺得有人陪在他身邊。

還有一個,不知是誰的……手,直擱在他一側的頭上,按著。

力道不重,卻是很穩,掌心有泛著暖意的輕柔。

「醒了?好些了?」

那嗓音這麼問著,於是他便想著回答:

沒事。

「金兵退了。」

俺曉得。

「再躺躺吧。」他身旁,那嗓音兀自徐緩說道。「多躺躺。照我看,再等一會兒,怕是有人會來尋你呢。」

太多混在一塊兒的聲響中,那嗓音既淡,又沉得像一抹嘆息,啞得有些聽不清楚,引得他直想轉頭去看……腦袋卻還有些昏沉著。

到底是,說了啥呢?

「沒什麼,歇著吧。」他身旁的那人便說,以指尖掠過了眉角,捂上他勉強眨著卻片刻也撐不住的眼皮,溫言哄他再睡。

確實,就挺睏的──

他忽然想起自己都還沒問。他還沒問那人是否傷著什麼地方?若沒傷著,那是否有曾歇過?他自是記得那人棄若敝屣的前半生,慣司權謀,職掌軍機要務,每每留於後方安全之處,更用不著閃避什麼危險,哪裡還吃過什麼鞍馬勞頓之外的苦頭?

──真是好沒來由。

照理想,這會兒累癱在地,睏極想睡的,怎不是那傢伙才對?

腦裡轉過這等念頭時,耳邊似傳來極淺而輕的一笑。笑聲轉瞬即止,那嗓音便接著敘道:「掄刀砍人的,又不是我,我只負責逃命的不是?」

全然睡死過去的前一刻,便只聽見那人緩著嗓音的低語。沒有說得太多,或他沒全部聽得入耳。直到最後,如同自言自語一般,格外清楚聽見的……

「是時候,該想個名字了。」

不知所以,突如其來,便只有這兩句話。



※      ※      ※



偏將王端突地轉頭,悶哼一聲,順手抖開蓄滿人血的槍纓。

從北面的哨口上山,轉進寨裡的時候,抬眼便見到整垛起火騰燒的糧囤。

……燒了。

也只能由它燒了。

這晚上風頭甚大,滅火的唧筒又快壞了個全,要想救下這糧草,恐怕挺難辦到的吧。

幸好,也只燒了這麼一垛而已。

大營裡,有人遠遠地叫他『偏將軍』,他便遠遠地招手表示自個兒沒什麼大礙。而後,他便轉頭,四下往這寨裡瞅了好一陣子,一個個瞄過那許多張不同的面孔。

村農、佃戶、走販、兵丁……又是村農佃戶。

看來看去,就瞧不見半個像的……

不像是他想找的某個人。

誰呢?

「就是......七、八尺身長的漢子,使一口大刀,臉上生著老大一塊青記的便是。」

連逮了十幾個人來問,到底也沒問出個結果。

若找不著,真找不著……還真可惜了呢。

一手佇了槍頭,坐下歇息的時候,他禁不住這麼感嘆了一會。

稍稍闔起眼皮,眼前便浮起血戰之時的情景,無數刀兵相持搏命的殺伐,震耳欲聾的羯鼓之聲猶在,血光飛濺那樣的閃過腦海以後,便剩下些許疲憊,只堪撿回一命似的……僥倖,還伴著揮之不去的懊惱。

他想起戰陣初啟的當時,都統制王彥委以他擔負的重任,說是這寨子北面的地勢薄弱,是個至關緊要的處所,那哨口千萬要好好的、牢牢的守著……

千萬,不可以貿進。

要被敵人打出破綻來,這西山怕是守不住了。

如此千叮萬囑的一副言語,而他竟然就忘了──

那時他殺得興起。

一槍搠一個金狗的腦袋那樣,漸漸就偏出哨口之外,殺遠了,還不自知。

再回頭時,只見寨前人影紛雜,北側的溝壕一帶,火舌衝天也似地亂竄,而他身旁竟有麾下近七成的兵卒,都隨他魯莽地戰到了這處。遠遠的,那金人直如火燎水淹一般的殺過來,都往那北面的哨口湧去。

眼看就要失守了。

便在那時,瞧見那使了口刀的漢子。

也不揀別的去處,逕往那要緊的關口搶上,一陣衝殺,硬把金兵攻來的勢頭阻了些時。

正是虧得這下阻擋,才給他拚死搶戰回去的機會。

待解了危急的局面,亂軍中,卻也不見那漢子的人影。

莫不是……

戰死了吧?

要是的話,也未免太可惜了。

正嘆氣時,順手又拽過幾人來問,沒巧竟問到一個北方口音的莊稼人,剛聽完話,想也不想,回頭便手指後方,土音極重的大嗓嚷嚷地回他幾句什麼。

簡直連半句也沒能聽得懂。

但順那手指的方位瞧去,只見幾頂燒爛的帳篷,圍著十來條或坐或歇著的人影。

有些纏夾不清、指手畫腳的,連聲問上幾句,方知是一群北方來的難民。

其中便有兩人,其一是個姓張的秀才,略懂些藥理,平日甚少開口。據說是頸子受過什麼傷,人沒事,但壞了嗓子。

另一個便是那臉上有青記的漢子,姓楊,擅使一口大刀,出手便是精熟的武藝,以前還投過軍的。

那兩人自稱是結義的兄弟。

又問上幾句以後,提步便往那處趕去了。

還隔著四、五丈的距離,果然就見到那面皮生了老大一塊青記的漢子,低頭摀了腦袋,臉背著他身旁的某人,一臉的悻悻,兀正嘟囔什麼的樣子。

瞧著沒什麼大礙。

……其實是被飛石砸了腦袋,才剛醒過來呢。



※      ※      ※



長草裡,挨到半夜,頭枕著樹根而睡。

卻是翻來覆去,怎樣也沒法子睡著。

他於是張開眼皮,仰臉瞪了半空,隨手往懷裡掏摸一陣,取出那隻餘下半片的破紙。

黑夜下,甩開那半截紙,睜大兩隻眼睛,也瞧不見紙上暈染的字跡,以及字裡混雜的那斑點血。

他想著,那血點,在紙上是有些褪了顏色的褐黃。卻是什麼時候沾在那紙上,又是怎麼樣沾上去的呢?

這問題,自是無人回答。

既是無人回答,他也只能胡亂地猜想,那血點或許是那人命危之時所留下的,又或許只是偶爾犯咳所落下的血。像是那種大病,整日咳個沒完,久臥難癒的顛連困苦,他可也曾經親自忍受過,還足足忍了有一個寒暑之久。

在丹徒縣。

──病得頭昏,病得快死,病得直想嘔氣。

卻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?

兩年、三年。

幾年都無所謂了。

自他打定主意,要找出那個人的下落,這一找也找了近一個年頭。整整一年的辛勞,風雨裡來去的奔波,末了換得的是這樣、這樣的一個結果。

……算是哪門子結果?

如此想時,便像有一團難以遣懷的恙怒,既吐不出,又嚥不下來,偏堵在喉管那裡,直堵得有些難受。

悶聲吐了口氣以後,一頭枕上曲起的臂膀。

他閉眼而想起這天的稍早,站在村中,那一幢矮屋的前面,聽著領路的老漢說起那個人的事。說是那外地來的秀才就住在這裡,一是舉目無親,二來也沒留下什麼,但有些書本、衣衫之類的舊物,你既然來了,就一併取去了吧。

他聽著、看著,竟有些說不出話來。他問那個人死了是有多久?

兩個月。

現下已葬在村後那一片墳裡,要看看去嗎?

他點頭,但沒去。

只是留在那屋裡,信手翻看那人留下的舊物,如此地看了許久。

一本手掌大的小冊裡,找到那半箋發皺的文書信紙,紙頁有燒過的焦痕。焦痕斷處,紙張只餘下了半截,正是寫他病歿丹徒縣的那一紙申報文書。

字裡染著斑斑血點,血跡俱已模糊。

若是可以的話,他到想見見那人臨死之前的表情。

只想了一會,便出門去,在村裡繞了一圈。取出兩分銀錢,換了幾罈村裡粗釀的白酒。而後拎著酒罈回屋,點上火盆,自酌自飲,一股腦喝到了半夜。

離村之時,那屋裡零散擺放的什物,他一樣也沒帶走,只拿了那半片紙。

剛出得村口,酒意忽湧了上來。想是那村酒雖劣,後勁卻也不小,混著他那滿肚子驟然翻攪的鬱悶,頓時便有些宿醉似的頭疼起來。

索性窩在那樹底的長草裡睡了。

躺了許多時候,卻睡不著。

說不準是因為什麼,但腦裡滿是駁亂的心思,便像有一千個念頭同時竄起,俄頃落下,同時跌到了一塊兒。

他感到了一點什麼,說不清楚,隱隱便像是一抹懷疑。

即刻坐起身來,停了半晌,又慢慢地按著膝頭站起,轉身便往來時的方向走去。

那腳步初時尚緩,而後是愈走愈快,直至拔步而行。

幾下轉過村頭,摸黑拐上那彎路的時候,便只感到一股冷水澆灌似的寒意,沿臂膀攀將上來,逼他捏緊手裡滲著的冷汗。

他覺得自己總算是搞懂了一回,這輩子就搞懂了這麼一次。

……也夠了。

山村裡停住腳步,就站在那火盆兀自未熄的屋前,瞟著亮晃晃傾出窗來的火光,吸口氣,抬腳猛踹向破爛已極的門板。

那門扇『砰』地敞開,一點火光直洩出門來,在他腳邊棄下一方明亮,還襯著鬼一般微微晃著的門影。

憋著一口氣地抬頭,他看向門裡坐著的那個人。

那人卻不轉頭看他,眼裡只映著桌前的酒。

那時他是該破口大罵,或該是轉頭便走,或乾脆劈頭給那人來一頓飽實的拳腳,或最少也該要話中帶刺地,酸他個幾句也好。

而不是就那樣佇在那門裡,聽著那人以頗為尋常的口氣對他說:

「楊家一門忠烈,世人皆曉。自那楊令公楊業以降,戍邊守關,歷時數十寒暑。雁門關外展起『楊』字的大旗時,據說遼人盡皆退避,不敢與之交鋒。你既然自承是姓楊的子孫,三代將門之後。你為什麼不到河北去?」

那人緩緩地說著,嗓音確如往日那般熟習,但有一丁點啞,「就到黃河邊上的哪個陣地去,哪兒都有仗打。」

這話說得沒錯。他有時也這麼著惱。尤其是連著數月的跋涉,一路逆著逃難的人群而北走,費心找尋這人行藏而未果的時候,便是不只一次地想回頭,去打那北疆入寇的金狗。

況且,他明白這人是不想見他的。

只是……

欸,誰管這了?

反手拖了張破椅過來,往那火盆的前面一放,隔著桌子,便在這人的眼前坐下。

「你想留便留,想走便走。至於俺姓楊的去哪、走哪,諒你也管不著罷!」



※      ※      ※



都統制王彥走回營地東側,在左首數來的第六個帳前止步。

翻開帳幕,入了帳門,他垂首環視傷兵棚裡一片狼藉的景象。

徹夜的血戰過後,大幅添傷的兵卒,與各類未及紮妥的傷口──什麼樣慘烈的傷口都有,或已趨於乾涸,或仍滴著血注──都被儘量集中地抬進了這帳裡。仔細算算的話,其實也沒有很多人。

他們的人,本來就少。

從新鄉退守到這裡以後,他們總共只剩下七百人。

七百人,那還是剛開始的時候。

如今呢?

或許連五百個人也不到。

倘若真是如此,他想他也不會感到意外才是……正這麼想著,而嘆氣的時候,就聽見馬蹄聲在營寨的外緣響起,僅有一騎,奔近寨門,驚起一點喧譁的人聲。

待他走出帳外,看清那一晃而從馬背摔在地上的人影,也不由得大吃一驚,快步走上,一時變了臉色。

那個摔下馬後,渾身扎滿七、八支箭矢的人影,幾乎是被人半揹半拖、磕絆又踉蹌地攙著走進營裡,一路拖過密集而觸目的血跡。

是個老人。

他瞧著,往前走,其餘的人也跟著挪動腳步,不安地往前簇擁,慢慢靠向他與那重傷之人的近處,圍了半圈,看著他蹲下。

探手握緊那老漢半殘的臂膀,他喉裡有瞬間是哽著,哽得說不出話來。

他身旁,有人不屑地咒罵,有人隱約地嘆息,種種細微的響聲過後,四里才靜了下來,只剩那老漢撐開眼皮,斷續地發出聲來,嘴裡有嚥著的血沫。

「王大人,對不住。咱……老得蠢了……沒聽你……守著,不許出戰……的命令。……這山腳……果然有……金狗……布下的人馬。……人多……咱們……衝不過,便想先……撤……也被人堵著……砍死。」這老人費勁地唸著,眼裡噙著老淚。「……咱害死許多人,咱對你不住。」

他聽著搖頭,兩側兵卒則各自喃喃地勸著:「老將軍,別說話。」

「歇口氣……」

「治傷的馬上就來。」

「老將軍?」

但有人再試著叫喚,這人已沒了反應。

便動手把那老人死不瞑目的眼皮給蓋上,抬頭之時,從北寨門邊匆匆往此處趕來的偏將王端,正好趕到了這裡,扛在肩甲上的槍頭未乾,還吊著幾絲血點,正與他面前死去老者身上的血汙相映。

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那王端擱下槍頭,轉頭向周圍的軍士問著,而眾人七嘴八舌的,把事都說了一遍。

「那個前幾日才領兵前來援手的傅老將軍──死了。」

「什麼死了?怎麼回事?」

「都怪這老頭,不知好歹,沒聽咱都統制的號令……」

「自己領兵出營,想衝下山!」

「這可好,跑沒跑成……」

「倒賠了許多將士的性命。」

「行了。」王彥開口止道──人都死了,留點口德。他搖搖頭,從地上站起,轉頭面向來人,問著:「北邊情形如何?」

「哨口沒事,但折了四十幾個兄弟……還有營門,」那王端伸出一臂,揮手比劃著,臉色有些慚愧。「還有連著的那幾排箭柵,都燒光了,燒得沒剩,這真是……」

「守住就好。」他答道。「這一仗,不容易,大夥都辛苦了。你叫張翼把剩下的兄弟點點,劃三班,一班整備,一班造營,一班休息,二更與天亮時輪替。」

「欸,等等。」

才剛邁出腳步,背後便傳來王端有些匆忙的叫聲,他於是轉了回來,問道:「怎麼,還有事?」

那王端揚手表示沒錯,續著說道:「是這樣,我這裡遇著個怪人。那人有幫忙守住北哨的功勞。武藝不錯,使刀使得挺好,像……是個人才。」

「喔?」聽完這話,他點點頭,心想這倒是個好消息。「人呢?」

「我叫他來,他沒肯來。說了一番理由,我也聽得沒懂。」那王端如此回話,一手搔著額頭。「要不,你親自過去看看?」

「武藝不錯,架子不小?」都統制王彥搖頭笑道:「好吧,就看看去。」

不曉得,究竟是何等人物?



※      ※      ※



荒山小村的學塾外,井水也澆灌不到的旱地上,被日頭橫拖在地,半人高的牆影裡,他像個沒事可做的閒人……那樣,在那裡多站了一會。

肚裡是餓得要命。

隔著鋪滿乾土的小院看去,可見著那個倚樹而站的人影。

身上是粗縫的衣褲,一方青布包頭,微微地閉著兩眼,手裡的蒲扇仍甩著──倒有幾分黃泥崗上初次見著樣子。

只消一眼,就能看清那臉上深思的表情。

那表情瞧著眼熟。

有些含糊地,回想起一些舊事的時候,他略皺了下眉頭,打鼻裡哼了一聲。

似是聽見這哼聲,那個人便即睜眼,回頭看了過來。

兩日之前,同樣這一畝旱地,他曾見到這人以完全相仿的神情,當著所有村人面前,一口氣說了許多『官軍必定慘敗,金人一定會來,來時必為洗劫』的道理,總算把十幾戶村民都勸得醒悟,痛下決心,而準備出逃避禍。

但其實,這村裡較富裕的人家,能走的,這一、兩個月裡早就走得乾淨了。

剩下的,無非都是些靠山吃飯的貧戶,家裡多有老弱婦孺,其中,傷殘患病的可憐人也真是不少。

如今,整村的人都往村口的道上而去,只他們兩個還站在這裡。他不明白這是個什麼情況,也沒什麼杵在這裡繼續枯等不動的耐性,但比起開口向那人說些『幹什麼,你到底想站多久?』的抱怨,他寧可省點麻煩,稍微再等上個一會兒。

就那個人,他說不動,也不想再聽那些明裡笑著搶白、暗裡各種嘲諷的句子。

他有時當然也覺得,若沒有丹徒縣一場惡病,誤傳死訊的一紙文書,又或當日不幸,那個人掛在樹杈上的脖子掛得再久一些,那他們兩個……現在,應該是誰也不會像這樣,就站在這裡,連說上一句也覺得困難。

是這樣?

至少他這樣覺得。

沒法子輕易地開口,開口必惹上那人蓄意輕侮的言語。

那言語的惡毒之深,想把他氣走的意念之切,都是他這輩子還沒遇過的侮辱,每每激起他一刀把人砍翻算了的惱怒,但即便是如此,他還能忍得下來,只除了有時會有點犯難,比如像是現在……

那人並沒有說話,而他也不大想說點什麼的時候,他只得原地站了,等著。

等了又等。

又站了一會兒以後,幸好是那人決定先發話,暫且免去他不知如何開口的麻煩。

「怎麼……就站在這裡,也不吭個氣?」那人如此問道,且注視著他,嗓音平穩而略啞,語尾稍有轉折,是帶著笑意。「舌頭爛了?嗓子壞了?還是壞了腦袋?我說這人就是腦子再蠢或再懶,話也總該會說上幾句才是。」

如此這般的一席冷言相損,話裡銜尖帶刺的語調,實在不足為奇,因他早已聽得耳熟。

就從他找到那人的那日算起,截至此刻,大約是過了幾個月。

短短幾月的時日內,要說起與那人之間的應對,他也沒領悟別的什麼竅門,恰好只學了一件事──

像那種極端挑釁或嘲弄,或只想惹他發火的句子,不管說的是什麼,一概都只要『應都別應,理都別理』就好。

然而,除此之外,卻還有那人反覆投來的眼神。

瞇眼往他這裡瞧來時,那眼縫裡隱約透著的一抹湛亮,在睜眼後,還是寧定清澈得能唬人──

渾不似有所隱瞞,實則無半點坦白,比言語更難纏許多。

便又吸了口氣,他揚起眉毛,偏不避讓,卻把兩眼正對著那人,反盯住那道擰在他臉上的目光,仍是不發一語的……

再等。

稍微隔了一會兒,那人終是移開眼珠,但眼中神色未改,表情依然自在。

而後,那人以吐氣似的聲量開口時,僅僅只問了一句:「是時候了?」

還沒,還早得很──他想著。

正是這般時節,雖已近破曉較遲的夏秋之際,天色才剛亮起沒多久,但天上無甚濃雲,日頭頗見明亮,腳邊有些淺淡斜長的影子,很容易錯了時辰。

狀似隨便地擺了擺手,他答道:「還未到時,卯初而已。不過……」

「村裡的人,已經到得差不多了?」

「對。」

「來了多少?」

「全來了。」

「那好。」那人點頭說道,一時放下手中搖著的扇子,「人齊了,就別耽擱,快些動身上路,早走早好。」說話時,那人也沒瞧他一眼,便走在他的前頭。

錯身之際,那人原就瞇細了的眼皮一揚,似有極短暫的停留,恰向著北方,是瞥著北面橫亙的山嶺,以及山裡隱約浮現的溝壑。

不知瞧見了什麼。

等那遠眺的雙眼眨動,目光迴轉之時,卻與他略有交錯。那眼神與這之前的任何時候相比,都有著極為明顯的不同。有點像天寒時冰凍過頭的水酒──不僅是冷,還很扎人──雖只有很短的時刻掃過他的臉,已使他覺得怪異。

不出幾日,那些個金兵打破太原府,整軍進發,當擇此地路徑南下。沿途殺人搶掠,這是定然。但若說這金人的攻勢不停,各州府接連不保,成千上萬的官兵會這麼敗亡,這大宋真就這麼完蛋……

也未免太言過其實了一點。

快步走上前去的時候,他仍是一手倒提刀靶兒,把眼瞥向一旁,瞧了北山林上枯朽掉葉的樹尖。轉過臉後,才剛悶頭叫上一句:「軍……」

「軍什麼?別叫軍師。」

不叫軍師,要叫什麼?

「你……」他皺眉,眨了眼皮,而後聳聳肩膀。沒多說啥,也沒做啥多餘的舉動,便只是接著說了:「灑家昨晚去探過,往東十里的河橋塌了──至今沒得修理。河水太急,過河挺難,俺們得往西邊走。」

「我曉得。」

「你曉得?那你還曉得前幾日你自己說的話不?你說這金人一攻陷太原,大抵會往祈縣或平陽的方向去,所以俺們切切不可往西逃走,往西是……」

「自尋死路。」那人緊接著應道,似是拿扇遮擋直曬於臉上的日光,「猜猜罷了,又未必準了。」那人笑道,嗓音從容,未見緊張,而語調更顯得隨意。因走在他的前頭,也瞧不見臉。「若是不往西邊走,敢問楊兄可有更好的主意?」

「沒有。」

再往前走,兩人一陣沒話。半晌過後,那人才又開口說了:「沒想問我什麼?」

他抬頭瞥瞥那人的背影,慢慢地答了一句:「沒有。」但這話是嘴裡咕囔地說的。

「當真?」那人這般反問,邊走邊笑了一聲,手裡扇子微晃,卻不轉頭。「你就不想問我,若這金人真是如此厲害,不只可以從東圍堵大名府,西邊打垮太原,還能一路轉進平陽城的話,咱這梁山,難道不是散夥散得太冤枉?你就不想問問我,當初是為什麼不要佔山為王,圖個快活,偏要投降這紙糊似一打就垮的朝廷,好生奇怪不是?你就真沒想過要問我,當初是為了什麼私心、什麼好處,平白去做什麼官軍,佂個什麼方臘?便是血洗似的攻城也無妨,只要能打下城來,管它什麼大大折損眾位兄弟的性命……」

這醜話是說得難聽,讓人聽著刺耳,卻是他數年以前,佂取方臘,強攻蘇州城時,網師園裡久戰不下的那日。鞍馬上下,一輪廝殺,浴血殺人奪路的當口,數次聽人傳來『天黑前拿不下網師園,提頭來見』的號令,因此受激大怒,衝口反罵回去的言語。

雖不是完全一模一樣的言詞,但那口氣還真是學他學得極像。比如那什麼『血洗似的攻城也無妨』、『只要打下城來,管它什麼大大折損眾位兄弟性命』的幾句……

氣話罷了。

要說起與那人之間的爭執,不管是一時逞快的口角或嘔氣,向來沒好結果。

他搖搖頭,勉強打起精神來,抬眼望了一望,仍只能見著那人頭也不回的背影。便是把眼移開,聳聳肩膀,兩手抱了刀的前行,心裡來回撇過幾個含糊的念頭,也終是開不了口。

一時只覺得氣悶。



※      ※      ※



武藝不錯,架子不小?

多半是草莽中人。

「這個嘛……究竟是何等樣人,有多大本事,出身來歷什麼的,咱是沒問個清楚。」那王端邊走邊說,邊抬手搔著腦袋。「看著像是投過軍的,但也說不定只是個粗人。沒什麼架子,就有點心直嘴快,說話無甚遮攔,不像官僚人物。」

「無妨,就看看去。」王彥如此答道,自是明白這河南、河北地界,多的是不屑與官軍來往的強賊,甚至是窮兇惡極的土匪、流寇之屬,但不管出身如何,如何傲慢,多一人總是多一分力。若能有弓馬嫻熟之人作為生力軍,以一擊十,衝軍陷陣,誰管他是哪裡來的山大王?

多殺一個敵人算一個。

「別的不說,倒是問出名字了沒?」王彥轉頭問道。那王端這次點了點頭,回說:「姓楊,叫楊志。」這名字卻使他皺起眉頭。

使一口刀的?姓楊?

叫楊志。

這名字聽著耳熟,倒像在哪裡聽過。



※      ※      ※



營火邊尋到那臉上有塊青記的漢子,是混在放糧造飯的一夥人裡。除卻一身帶血的污泥,腰上一口朴刀以外,一概衣著打扮,皆屬尋常,並不十分的起眼。

只臉色有些不耐,兩手各拿著瓢碗,正候著分領些吃食。

正待走近前去探看,王彥卻橫裡伸手過來阻住,低聲給他吩咐道:「莫要把話說開,暫且試他一試。」

那王端不明所以,一時未有動作,待王彥低頭指指他手裡握著的鐵槍,他這才會意地點頭,倒有些興致勃勃地抖開槍口,橫槍便往那漢子手裡打去,忽地打落那漢子手裡的瓢碗,指了指鼻子便罵:「兀你這臉上刺印的賊人!端的不識抬舉,空有幾手武藝又怎地?官爺給你機會效力你不幹?還想盜領這糧食?咱告訴你,要真沒膽子賣命,就趁早滾出寨子下山去,省得浪費咱這裡的糧食……」

槍頭指處,但見那漢子臉色一毛,似是頗為恙怒,一手甫按上刀柄,便待發作之時,左近聚集的那夥人叢之中,就傳出一句言語。語調極低,遠遠的,聽不分明,但使那漢子勉強捺下了脾氣,彎身往地上拾起了瓢碗便走。但那王端既是存心挑撥,哪還能由他不理?

只聽得一聲暴喝響過,綴了血點的一桿子槍頭揚起,就往那青面漢子的背心招呼了去。那漢子先是往旁閃過一槍,回身又避了兩槍追擊,隨後踏實腳步,空手擊在槍桿上,把迎面刺來的槍頭盪了開去。

這一來一往之間,四裡人群撲簌簌騰出老大一圈空地。圈子正中,兵刃交擊之聲大作,原來是使槍的王端穩住槍頭,迴身出手再鬥,而那青面漢子也已抽刀擋架,一輪橫削豎斬之下,竟是一出手就佔了上風。

這時寨中整頓已定,各處延燒的火頭皆熄,只餘幾堆營火。夜裡火光微弱,照見刀槍騰舞。火堆近處,推擠著圍觀的一夥人群裡面,或有人七嘴八舌地勸止,或有人大聲地起鬨不休,看得十分熱鬧。人影錯雜之間,都統制王彥擠了近前,並不張揚地撥人前行,逕往適才出聲的某個人影走去。

雖是半隱在人群之中,火光下仍瞧得清楚。

「這共城西邊,山勢平伏,草木不豐,無險可守。比之水泊梁山如何?」緩步擠到那文士打扮的人影之側,他以閒聊般的口吻敘道。

「那梁山當屬險地,船舶縱橫數十里,四面以水為依託,易守難攻,天生的適合造反。自與此處有大大的不同。」

「軍爭之難,以迂為直,以患為利。縱然求之地利,但也勢在人為嘛。」側耳聽著那人答話,那王彥如此朗聲回笑,道:「依你看,這金兵雖然人多,這共城雖然難守,但若有當年梁山泊一百單八條好漢在此,不知勝算如何?」



※      ※      ※



與村人一同啟程離開,越過土丘,到達西南谷口的官道上,天色已趨於暗沉。

漸漸看不清腳底下濺起的塵土。

雖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,也沒人敢擅自舉火照路。

誰都怕……這火光會引來一些什麼。

摸黑又趕上一小段路,直走到村外十餘里的碎石坡上,這才歇腿,再過去便是前不著村、後不著店的荒山野嶺,山裡有更加難走的險道。但就算是辛苦趕了這一整日的路,其實也沒走上多遠的路程。

像這麼拖泥帶水的傍著一大群人走,想趕路並不容易。

歇下後,眾村人在一片黑的林子裡頭露宿,分嚼著冷食,或躺或坐,或席地而頭枕包袱地睡著。

這林裡沒半點月光,睜眼也瞧不見左近之人的面孔。

四裡極是安靜,隱約只聽見村人低聲談話的耳語,還有哪家娃兒餓著抽咽的鬧騰聲,都是他躺倒睡熟以前聽見的事兒了。

再醒了的時候,天色才剛剛泛白,側躺的臉孔正向著一團扎臉的雜草,草葉乾枯的尾尖兒,扎得臉皮作癢,鼻裡只聞到泥土乾熱的氣味。

禁不住打了噴嚏,坐起身來之時,轉頭便見到那個倚石而坐著的人影,只曲著一腿,拿扇的左手則撐在膝頭,兩眼側望著東邊,望著他們來時走過的那條路,眼皮半闔似地眨著,也看不出剛醒來呢,還是一整個晚上都是醒著。

就是聽見他起身時造出的響動,也沒有轉過頭來。

待那人略略睜開眼睛,斜眼往他這裡瞧來的時候,那眼中有微弱日光映成的一片淺灰色,瞬時停頓下來的眼神……

那眼中沒有倦意。

沒有笑容、沒有算計,也沒從前那許多狡詐捉狹或調侃似的眼神,像什麼也沒見著似的掃過他,像什麼也不曾入到那眼裡,像什麼也毫不在意。

空的,冷著,好像活膩了似的。

就那樣半死不活的眼神,他瞧著心裡有氣。

天色大亮以後,離眾人起身上路也已有小半個時辰過去。這兩年兵戎動盪,疏於修整,連腳下官道也成了草根、爛泥,混著尖頭硬石的零碎地,坑坎不平,一路都不好走,也不知損了多少陷在坑子裡的板車。

這一日的腳程走得更慢了。

又近傍晚之時,他兩個停在道旁的粗石子地上休息,兩旁有老樹展著稀疏的枝葉垂蔭。他抬手除開頭頂上戴著的笠帽,也拆鬆了臂腕上的綁布透氣,抄起腰裡掛著皮囊,正待好好地灌上幾口水,不想入手的水囊乾癟,早給他喝得沒剩。

正口渴間,那人斜裡朝他扔了個竹筒過來。水聲隱約晃過眼前的當口,他伸手接住那盛水半滿的竹筒,剛抬起頭,就從那人臉上瞧見了,一抹……一抹什麼玩意?

──許多年前,黃泥崗上,大熱天的,口渴難熬。有人挑來一擔子的酒。

水聲仍晃蕩未止,竹筒仍握在手中。

幾乎是想也沒想的轉瞬之際,他臉上一時繃緊,揚手將竹筒往回擲了過去,手勁不用說的有些太重了。

撇頭怒視了那人一眼,看那人自嘴角揚起的一抹嘲笑。緩緩的、行若無事的,那人以兩手翻過了竹筒,當著他的眼前,由那筒上拔起栓子,往裡頭連啜了好幾口水。逕直瞥向他的兩眼微瞇,不冷不熱,那眼裡活生生的就寫著:蠢人,沒蒙汗藥的。

他──鳥的,這根本難說得很!

要知在這種人的眼前,凡事小心為妙。縱使錯失一次把水灌進肚裡的機會,但他可一點也不後悔!

如此,毫無歇息之感的稍事歇息以後,隨那人往前走上更高的地勢。嘴裡口渴,腹中更覺飢餓,每走一步都十足的覺得煩悶。天色隱隱暗下來的同時,走在他身前的那人也逐漸慢下了腳步,腳邊避著泥石,忽然轉頭,眼神似沿著遠處的山脊往下,望向了谷口較低平之處。

是瞧見了什麼?

他彎下頭,順那人遠眺的兩眼瞥去,立時瞧見兩、三叢黑點似挪動的人影,就聚在他們昨晚上歇腿的那塊地上。並未升起火光,但紮了簡陋的宿營,有些人影還一手拉牽著戰馬。

看樣子,真好像軍前探路的哨騎。



※      ※      ※



太近了。

如此下去,要不了多久,定會被這些金人趕上。

離了那地勢較高的土丘,腳下疾行不停,他有些納悶起那人愈發加快的腳步,納悶那人的腳程也可以走得這麼緊,沿途拐過如此曲折難行的僻路。

天色全暗了以後,樹影四蔽,腳下更無路跡可循。他先是忍了三次沒開口,第四次才終於提步,趕了上去,伸手扳過前方那一人的肩頭。

停步。

初時下了土丘,隨那人拐進這路旁荒僻的野地,他還不疑有它的跟著,但如今是愈走愈覺得不對勁。

五指緊扣住那人肩膀的時候,那人似緩緩的回過身來,暗裡難以看清那張臉上帶著的神情,人影也挺模糊。

雖是勉強壓著收緊手掌勁力的衝動,但沒壓著口吻裡透出的不快。「你解釋解釋。」他質問道,絲毫沒有想要鬆手的意思。「你這是想上哪去?為什麼不和村裡那些人一同走?」他停了一會。「你打什麼主意?」




TBC?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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