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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警告!

  本篇電視劇 [新版水滸] 的同人,
  宋吳相關,BL成分有,H有,
  不接受者請勿入,謝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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殤者,橫死之人也。

無主之鬼謂之殤。──小爾雅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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杭州府衙的正堂內,桌案沿牆地擺著,那一筆、一劃、仔細寫就的靈位仍穩妥安置其上,而外院的嗩吶、笙竹、喧騰的鼓樂卻是早就停下了許久。

除了遍地鋪蓋的白布,布上乾過的鮮血,地上散著酒罈與酒碗的碎片,與廊簷下聚坐不動的活人……那院裡,如今也沒有剩下什麼。

到底還剩了什麼?

沒聽見一點哭聲,亦無半句言語,就像是恪守嚴令般的默然──聚在這府衙裡的眾人,不管是誰,都是如此。

廳堂裡,『明鏡高懸』的牌匾下,那靈前站了許久的人影,也只是那般站著不動,獨自一人,久久凝視那些親筆寫過的牌位,自午至酉。

足有四個時辰了。

還似那泥捏的人偶般靜立,也不曾吩咐下什麼事情,就只是一逕地站著。

跨過門檻,走近眾多的靈位,有一人靜靜止步,耐心地等在堂前、候著。

……好像是過了一陣子。

即便是他的走近,剛緩下腳步的那時,也只見到眼前的背影一滯,幾不可覺察地側向一旁,卻沒有轉過頭來的意思。

似乎又等了片刻,始終面向靈位的那人總算抬頭,並且還嘆了口氣,而剛剛走入門裡的另一人才開口,定定地說了幾句。

「眾兄弟都在擔心,望兄長保重身體。」

「你看這許多兄弟,這麼走了,就多送他們一程,實乃我心中所願。」那宋江稍頓了頓,語尾有些沉落,顯得瘖啞,但語調平直,仍有平日說話之時的安穩。「軍師莫再勸我休息,也不可威脅要與我同站。除此之外,軍師想說什麼,但說無妨。」

「那麼,吳用這是前來請命,是來請哥哥下令整軍的。」

「下令整軍,這是為何?」

「連日幾番攻城,雖是折損許多人馬,累苦了眾位兄弟。但如今杭州已克,南兵元氣大傷,餘下睦州、歙州、清溪三鎮,恐怕還得……」

「一鼓作氣地取下才好?」

「正是。」

「軍師以為如何?」

「小生以為這睦、歙二地,可以分兵攻取,務求速戰,奪敵先機。若能一舉擒獲方臘,那麼便是最好。」

「若是不能?」

「就得合兵圍取那清溪縣,但那地處清溪的幫源洞是……」

「……方臘一夥賊人的老巢,再加上走投無路的敗軍守在那裡,怕會比這幾日攻城的陣仗還更加凶險不少。」

「也未必會走到那一步上,早些剿了方臘便好。」

「然後?」負手立於牌位之前的那人抬頭,停了半晌,才道:「我是說,就是剿了方臘以後,那又如何?止戰、收兵、班師回京、領賞、衣錦還鄉?」

轉身之後,那宋江微微地笑著,臉上卻無歡悅之神色,便又只是嘆著。

然後,往前舉出右臂之時,徐緩攤開原本緊握的手掌。

「恭送那封賞的御使一行出城時,軍師可知我聽了什麼?」

「並未聽聞此事。哥哥是……聽見了什麼?」

攤平的手掌之中,沉沉地陷在掌心之內的事物,看似扁平、澄黃而亮眼,通體閃著略淡的光澤。

「……『這損兵折將一事,聖上倘若得知,定然不喜。還不如暫且壓下一陣,待緩過了軍情再報,那也不算太遲。』」

「這充作御使的童貫,本是弄權營私、惡名昭彰的奸臣,與蔡京、高俅是一類的人物。言如其人,兄長又何需在意?」

「軍師說得好。但那幾句,並非童貫所言,而是朝中宿太尉遣親信傳予我的。」

此番言語一出,饒是巧舌如簧之人,也不知該如何作答才好。

另一頭,那宋江也不回話,只剎時翻過了手掌,令手中扁薄之器物滑下,觸地而撞出低微的聲響。

地上,微弱的聲響乍歇,塵土裡看得分明──

那一塊落在腳邊,雕紋細緻,隱約燦著光彩的事物,不正是招安之時的重賞,鎏金嵌花的那面御賜的金牌?

四目對望,兩人皆不作聲的時候,便又像回到那延續了好幾個時辰的默然。

斜照入門裡的日光漸暗,堂前一時無語。

縱使了無聲息,未出口的語句卻仍懸在那裡。

你說,我是不是錯了?

這招安……

片刻後,往日水泊梁山上的軍師輕聲說:「兄長甚擔心了。」雖然能夠開口,但嗓音也只是輕輕地帶過。「事不宜遲,還請哥哥傳令下去,命眾家兄弟且去休整,最好明日便能起行。」

「起行之前,軍師可否允我一事?」

「哥哥請講。」

「倘若……以後,真有引兵攻打清溪縣的一天,軍師且留在後方的帳上,別與宋江一同上戰場了。」

「……兄長是不想在牌位寫上小生的名字,小生又何嘗不是如此。但是戰場之上,瞬息萬變,稍有疏忽就可能敗了……」

「軍師。」

那喚聲沉重流入耳裡時,他雖聽著,卻搖了頭,且避過那人緩緩投來的眼神,而看向了靈前。

應是無法對望,那一瞬間,目光的轉挪似不由自主。

靈前,牌位森然羅列而鋪成的陰影,陰影如許交疊的暗處。

昏微、漸蝕,而彷彿變亮的燭火。

幾近薄暮的天色下,那燭苗隱約搖曳著生輝,理應是照亮了牌位,和牌位上宛然可辨別的字跡。

卻有些看不清楚。

他低頭,彎身而拾起落在他腳前的金牌,且想著該說點什麼。然在他什麼也還沒說出口的時候,便不禁眨了兩眼,那猝然滑過臉龐的水痕總是落得太快。

縱使低頭,也避不過,那個人如此垂懸而凝視著他的眼神。

……縱使低頭也仍感受得到。

稍稍抬起臉時,正迎著那人舉臂伸來的手掌,輕觸過他的臉頰而止住,略微地壓著嘴角。

他想這或許是『什麼也別說了』的意思。

「你為我宋江而甘願赴險的這種事,只有一次也已經太多了。」

那人這般解釋的時候,他便只是聽著,短短兩句言辭的理由,是說得牽強。全然出乎於情,而非出於事理,要辯駁其實也很容易。

但他並未開口辯駁些什麼。

那後來,清溪縣城之外的一戰,他是沒有上陣,而確實留在了大軍之後,設法安撫降了的平民百姓,且分兵剷剿方臘一夥人聚存於各路的殘黨,以避免主軍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。

也正因為如此,他既沒見著那慘烈攻城之時,箭矢如遮天掩地般鋪來,火砲與巨石如暴雨般的砸下,眾兄弟來往衝殺於其中,個個皆以死命相搏鬥的慘景。也沒見著那城破以後的硝煙,垂染著旗幟的殘血,敵己兩方同樣散落於城外的遺骸。

他是沒有親眼見著,但他總可以想像。

再與大軍會合的前夕,卻先是石碣村的朱仝來找他,身旁領著的板車上蓋了極大塊的白布,那之下躺著兩個不會動的阮家兄弟。

那都頭請他去勸勸這兩個傢伙的弟弟。

一路上,那朱仝的話也不多,但提起那宋大哥的病是拖得太久,看來愈發地嚴重,著實很令人擔憂。這要引得那背瘡的舊疾發作起來,左右無人救治,豈不危險?

至於,那原本隨軍而來的神醫安道全,早被聖上的兩句口諭召回京裡,給官家治病去了──堪堪是被人催趕著上路,走得匆忙,僅留下幾帖傷藥,也早給用得連丁點藥末也沒留下,畢竟傷著的人是太多了。

有人說,德清縣的那一戰,那南門之外的戰場上,鄆城縣另一個步兵都頭雷橫,被那方臘的大將砍落下馬,抬回營裡的時候,其實都還算是有一口氣在的。

要是,那安道全並未奉召返京的話……

沒人說那些傷重致死的兄弟便可活下來,但沒有人不這麼想。

一路上,馬蹄踩踏而過的江南水畔,路旁有蔓生的禾草。那板車木輪在泥地上緩緩地輾著,偶遇碎石而顛簸,但留下明顯的轍痕。

此時無人開口。

有些事……有些話,或有些藏在話裡的心思,想想無傷,卻講不得。

便是誰也不曉得,若把那些內心裡的怨憤全部掏挖出來,宣之於口,直言無諱地講出來的話,到底會釀成什麼樣子的後果。

一路只專心地握緊韁繩時,那馬韁似被人來回地牽扯,略有摩搓著掌心的刺痛。

下得馬來,在那水邊的渡口、渡口之上的橋側,有風雨隔岸降灑之後的微寒,如影隨形般地湧了上來。

還未走往近處,那小七便捏著自個兒的臂膀,轉過頭來,一眼瞧過板車,像愣著,也像是慌急地拿眼瞧他,想弄懂他臉上什麼意思。

「死的……死的是哪個?」

「都死了。」

一抬眼間,話已出口,簡短而顯得俐索。

該說的都說了以後,這小子卻是不肯回去。

「俺若就此回去,臨陣脫逃,會讓幾個死去的阮氏兄弟笑話俺。你若讓俺回去,除非先砍了俺的頭。」

話已至此,他沒想開口再勸。

總歸是沒什麼可說的了。

細雨淋透而濕滑的木板上,他儘可能小心地踩上,步伐逕行而暫止,但踩得並不踏實。

「看相的都說,俺們兄弟三人的手掌命紋短。也不知人是不是真的有命……」

他於是伸了手去,而指尖流滲些微的血滴,徐緩劃過那攤著的手掌,直劃向腕際,輕輕推闔握上那手掌時,指掌似有些不甚靈轉的麻木。

「……現在,命紋已延伸到手掌處了。何時殺了方臘,何時回去。」

如此說著的時候,他便想起幾日來盤桓於腦海的心思,那油然而生的幾許不安。

此番南來,大舉征討而剿滅方臘的叛軍,誠是立下不小的功勞,然則回去以後……

「回去以後,那朝廷必將我等封賞各地,除其羽翼,以絕後顧之憂?」

逝者已矣,傷者猶半,又何來隱患之說可言?

「欲加之罪,何患無詞,更何況身為首惡。」

這幾句卻是誰說過的?

「那招安真是梁山唯一的出路?」

的確是。但如今小人當權,朝廷昏聵無道,直恁是走了哪一條路……

「……哪條都甚是難走。」

抬頭時,那一片朦朧的遠景正落於眼前,片時透了一點白光,又狀似前夕殘留的霧氣一般,隱隱纏繞於他的眼簾。

他看著霧中,與之遙相對望而交談的人影。先是見著宋江,而後換成晁天王,最後倒成了他自己的臉。

那幾張臉孔的五官俱是模糊,正如彎折、染血而鏽蝕的刀面般,扭曲而佈滿殘破的裂紋。

便從那不清不楚的夢中,微微發汗地清醒過來的時候,他是很想舉袖抹開額角滲下的汗水。然而,即便睜開眼來,眼前竟仍是出現了那人俯視著他的臉孔,稍許彎身,垂著頭,平穩而始終靜定的面容。

不僅僅靠得極近,相離不逾寸許,更難以閃避的是那個審視著他的眼神。

那五官是可以看得非常之清楚。

……是已經醒過來了,沒錯。

頓時便有種繃緊了什麼似的感覺,卻也有鬆手任什麼過去似的微暢。他忽然想起手邊正熬煮著的藥材──

肯定是煮得有些過頭了,滿屋皆飄散著頗為濃重的氣味。

側耳聽時,那煮滾的水聲略響,似仍在左近之處騰沸。

他試著不仰頭,不眨眼,只追著那個人凝視著他的眼神,沒試著動作,但也是全然不曾想要阻擋緩慢抽去他腰裡衣帶的那手,手指撂開層層的料子。

那指腹糾纏向上,磨轉著,繞著圈兒。

剛開始他試著別喘。

那時他聽見了雨聲。




※      ※      ※




有人說,久病易回想舊事,將死時不願有餘哀。

久臥榻上,調養了好些時日以後,他兩者皆沒有感受到,只偶爾想起舊日一些積習,比如酒後想喝鮮魚湯之類的癖好。

還有……棋子。

閒日裡,或厭煩時,他自己與自己下著的棋子。

最常是有事煩心而起身思量的半夜,他自己與自己的對弈,一局而接續著一局。

棋盤上,黑白兩壁分野周旋的纏鬥,聽那落子之聲些微間雜的響動,聊且平撫煩亂的心神。

他是還記著,有時候,縱把所有的子兒都握到手裡,下著,那局裡頭輾轉遞呈的勝敗,也未必能全部由他自主。

也有下著便亂了的時候,分不清下一著該投下黑的或白的棋子。

那時,人人都還喊他宋押司。

他還是鄆城縣刀筆小吏宋江。

那時他不識得吳學究。

從那榻上醒轉,睜開兩眼,而坐起身來的時候,恰可嗅得榻前溫冷、飄懸的氣味,一屋子緩慢悶燃的炭火。

火很旺,火上煎煮的藥湯是早就沸了許久。寸許濃稠的藥汁,浸著白芨、地黃等幾味清斂止血的藥材,熬滾著輕重不定的水聲。

藥爐裡半揚著灰燼,有時有火點兒跟著揚起,那火頭絲毫沒有減弱下來的意思。

當即起身,下榻,臨著窗板,便可聽見闐細聲微的落雨,正沿著院裡滴水的穿廊流下。那雨水未添上寒意,雨中卻有褥熱的氣息。

……他想這江南的雨是下得太多了。

順手取過外袍,披上,邁步走向榻前那一爐火。

那腳步是落得極輕,也慢得沒有聲息,未驚擾那爐前睏著睡熟的人影。

若起初仍是猜想,如今他已可斷定,這個人……必在夢裡也煩著回去以後的事了。這回去以後的局面,那種懸而未決的顧慮,乃至於這人心裡裝著的各種煩擾,他不是不能理解,而是理解了又能如何?

從沒有什麼值得掛心的事是這人無法與他相談的,除非是與他有關的那種『禍事』。

而他也清楚這人睜眼說瞎話的本事──語不由衷,卻能說得坦然──要真有什麼日夜掛懷,想個沒完,偏又不想對人吐露的心思,就算他當面點破,也定會被這人揮手笑著帶過,順勢扯些『絕非如此』之類的言詞,有時比沒提都還更糟糕。

倘若真有一日,他是成了第二個晁天王,他指望這人能找到第二個宋江。他就只怕這人難以逆料的心思。這人心念電轉之下,能做出怎樣失之偏頗的舉動,他不是沒有見識過。除此以外,他更擔心這人骨子裡潛著的那股執拗──

放不開,瞧不透,鬆不了手。

走近身前,而俯下頭時,他便有點想要叨唸一下這個人,別老是倦了也不認命地去睡。

一手握著扇柄,另一手撐持著面頰的這人,兩眼緊閉,有汗水勻透了前額,兩道疏淡的眉毛下方,那眼皮亦有眨眼似輕微的顫動,似睡得頗沉。這作夢似的表情是稍欠了點防備,瞧著倒有些誘人。

這喉管裡頭隱隱嚥下的焦灼,下腹似挨上一拳那樣些微收緊的疼悶,他自不覺得有什麼陌生,或能說是熟滑得令他感到快慰。打從奉召出師,征討方臘,一路行軍打仗,便是與這人同處一個帳下,朝夕與對,也萬萬沒什麼這方面的興致。

這興致──此時像手邊隨捻即燃的慾火,雨夜裡渴於歡好的快活,向來屬於他倆無須隱忍或權衡的默契。而如今,就像他手裡僅存的那點事物,仍完好如初的,就只有少數中的少數,且使勁一握便有碎了的錯覺。

他看著眼前的這人,這一張睡得無甚知覺的臉孔,正浮出夢裡也不得安穩的神情,便讓他看得是垂眼而想要嘆一口氣。

若有一日,他真是被人害死,最無以釋懷的種種念頭之中,或有七成以上,都會是與這人有關的遺憾。換言之,他倒是從沒想過,像這般回頭撿看,竟會發覺,他這半輩子是過得如此可笑、不堪、薄陋,目光淺短,而一無可取之處。

即便是處心積慮地設想,要使這梁山好漢成為朝廷眼裡的忠良。到頭來,還不只讓人看作賊性難改的一幫草寇而已?空有替天行道的威名,也抵不過宵小之徒的猜妒。便是連眾人交至他手裡的性命也保不住,他自己的命也保不住,還妄想圖個什麼將來?

他想起那鄆城縣衙裡聽差的日子,不曉得多久之前的過去,他想他是曾有過出人頭地的野心,建功立業、一展抱負的想望,但這些,都在他抽起招文袋裡的刀子,摜向那婆娘的肚腹,以求活命的那日以後就沒有了──就是自配充軍也挽不回什麼,這點他心裡明白。

而後他上了梁山泊,還坐了那第二把交椅的位子。

便在上山之初,還沒有幾個月的功夫,他已可大抵摸清這梁山眾頭領之間的形勢。

這麼說或許有些不妥,但那晁蓋確實只像個幌子。

姑且不論膽識與氣度的高低,光瞧這水泊裡大小事務的決斷,便可知那負責出主意、而最後拿定主意的,其實是同樣那幾個人而已。至於聚義廳前,口頭上該是梁山之首的那位,就算把眾人的意見都聽在耳裡,凡事仔細地想過,多半也只能點頭同意大夥兒共同的見解,幾無他自個兒斷下的決定。此外,若碰上什麼想也想不明白的地方,還得賴他身旁的那人解釋,方可跟上眾人商討的話頭。

或許是出於意識之外的留心,又或許,只因為他離這兩人的位子較近,每當晁蓋身旁的那另一個人,轉頭對著他倆坐著的方向,以那偶爾規矩、收斂,但大多如談笑似輕快的言語,低聲對晁天王說了什麼的時候,那種質軟而溫潤的嗓音,總能清楚地傳進他的耳裡,有時是講著連他也未曾想到的見解,使他頓有恍悟之感,但有時只令他感到……分心。

由此而閃神,或有些納悶的一瞬間,他甚至會想起『軟語溫存』這類的字眼,伴著少許荒唐且更撩人心魄的忖念,雖是相當淺顯明白的那種,卻不好用言語輕易地道來。

他曉得,這晁、吳兩人之間的關係,有著較旁人所見都還更深厚的懸繫。就好比這聚義廳前的交談,湊頭低語時的親近,直率且無造作的相處,皆是積年累月、順勢所及的結果,非朝夕可以成之。

他想這兩人之間的共處,是穩當得令人感到好奇,卻也簡單得就像一層薄紙。這紙上從未有過裂痕……

這紙是糊得漂亮。

說起來,初上山落草的那些時日,屢次讓他感到摸不清的,就是這本性與作風差異甚大的兩個人,為何就從來沒起過爭執,也似無半點嫌隙。縱然常有見解不同的時候,也從未因此壞了交情。

他想這正是這兩人自小相熟的緣故,且那姓吳的處事圓滑、口齒便給,無論怎樣難解的爭端,要拿到這個人的嘴裡,不但能說得動聽,也能夠說得在理,一開口就頗有令人難以招架的態勢。

有時他也覺得,這梁山眾好漢的景仰,誠意地邀他上山、共圖聚義,雖是晁、吳兩人共同的意思,那兩人卻非出於共同的理由。

若是攤平來看,他可以斷言,這聚義廳前,之所以會有他宋江一人的位子,並不是這兩人彼此商議的結果。簡而言之,那晁蓋多半是想在過去的恩情,那吳用卻是為了收羅他的『及時雨』──

只為他『及時雨』之類的名望。

那名望,即是他苦心籌謀、經營了許多年頭的成果,便在那江州劫法場的凶險過後,一夕歸為水泊裡的眾人所有。他因此明白了,這個人,絕不只有『智取生辰綱』之類的小聰明。

很快的,這人似乎也明白了,他宋江也不是只有『及時雨』這類的虛名。

或許他倆都感到訝異,或多少有些暗中試探的舉動,其中還頗有相互揣度的趣味,直到那……三打祝家莊得勝之後的飲宴,他倆都沒敢喝得太多。

並不是擔憂那酒後惹來怎樣的事端,而是想避開那酒後『必會』惹出的事端。他心知,這時候,這人與他正處於一種持平且近於互信的局面,此時並非打破這股均勢的好時機,他並不想為了任何事情而造成任何的閃失,而這人顯然也如此認為。

而今,他仍能記起那宴席之上的情狀,這人與他之間的各種言談,同樣把著酒碗微笑,同樣謹慎地斟酌著飲酒,而最後,他倆各自的顧慮是硬把他倆都擺了一道。有些事,要醉了那是還好……

清醒時發生的才糟。

那時他們依著孫立等人的臥底之計,裡應外合,一舉攻破祝家庄。沿庄上下,大肆搜括了錢糧。不只接連裝滿幾大車,分頭運回山寨,更是拆樑破戶,大開庄門,分送銀米給附近村裡的百姓,廣為宣揚梁山『替天行道』的名目。

但也並非從開始便這般的順利。

要在往日,鄆城縣時,他頂多是持著州裡派下的文書,叫上二位都頭,並領一干衙役,前去幹些捉人逮犯的差使而已。

像這般率眾攻打某處兵馬強盛的庄子,連兩番嚥下陣仗失利的苦頭,雖是格外小心地計較,也仍然一下就陷了秦明、王英等頭領。前行無路,後退不得,束手無策,而顯得無比尷尬的處境,他倒是從來都不曾想過。

……更別想祭出什麼殲敵制勝的好辦法了。

若以這點而言,他倒不覺得那位領著後援下山,專程勞軍至此的『軍師』,在調用人馬、行軍打仗方面的本事會比他強到哪裡去。

他是聽過這人自視甚高的傳言,也確實佩服這人巧言善道、凡事皆能居中斡旋的活絡,在唬弄官軍、賺人上山賣命的詭計上,更是眾所周知的厲害,但這與那戰場之上的『聰明』可有著天差地遠的分別,他始終都記得這人只是個村裡教書的秀才。

紙上談兵的本事,又能有多麼可靠?

或許不怎麼可靠,但他也沒法子肯定,因這人只用了詭計就助他打下祝家莊,還笑著說是最好再另尋一個門徑,要把那撲天雕李應也誆騙上山,以將這獨龍崗上的地頭蛇給順手拔個乾淨。就算有些對不住那位李大官人,也好過日後橫生枝節,引來什麼當前絕不能料想得到的變故。

像這等翦草除根的作法,他想他並非沒打從心裡地想過,卻終究做不到如此明目張膽、順理成章的陷害。他有他臉面上非得顧全不可的道義,這是使他立足於眾人之前、一切良好名望的根基,當然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捨棄,但被這人以言語點破這層心病的時候,正是他倆從聚義廳前的接風宴上走出,相偕走至後寨,信口說起此趟掃平祝家庄所撂得的斬獲,該當作何處置,還有比這些都還更之後的事。

起初也沒什麼特別。但後來,那人便開始以平順的口吻攀談,明指他心裡窩藏的那點不痛快──

「事到如今,看哥哥尚且如此愛惜聲名,莫非是心裡還存著什麼念頭,想把『急時雨』這類虛名留作安身立命的本錢不成?」

「事到如今,軍師難道看不出『替天行道』的大旗上,寫的就是這類虛名?」

聽他如此作答,那人微微一笑,說:「那倒是。」

「打自哥哥上得山來,多虧有哥哥這等名望,招來各位英雄好漢,同聚於此。山上好生興旺……」

「那也多虧有軍師賺人的手段不是?軍師賺人的手段好生厲害。」他笑道,轉頭瞧見那人亦揚起嘴角,手中扇子一晃。

「哥哥這是取笑了。」

「豈敢。但宋江有一事未曾想明,不知可否坦白過問於軍師?」

「公明哥哥請講。」

「便是軍師如此處心積慮,網羅各方豪傑,連家帶眷,賺人上山,替梁山壯大聲勢,固然是好……但就不怕招來如王倫一般,骨子裡奸險的小人,或有覬覦當家頭領位子的野心,反倒對晁天王不利?」

「既有公明哥哥與其餘各位頭領在此,想來不會出現這等事。」

「人心隔肚皮,哪有個準?如我是你,難道我不該警醒晁天王,多提防這宋江或許就是如此野心勃勃的小人……」

「若天王總是不信,總說小生我就是想多了──『想那及時雨宋公明是何等樣人,絕不可能做出這爭權奪位的小人之舉,背了兄弟義氣。』那麼我又該如何?」

「定是藉機與我熟稔為先,藉言談探我口風為後,最好長隨左右,真正瞧我這人一言一行是透了哪些圖謀不軌的破綻沒有。」

那吳用輕聲一笑,轉了頭來,回道:「若依哥哥所言,那小生可是瞧出了什麼破綻沒有?」

「這個,自然是有。」他挺直背脊,壓著嗓音答道:「軍師把我瞧得透徹,知之甚深,乃宋江生平僅見。除你之外,再無第二人有此能耐。不管宋江心裡所想何事,意欲為何,軍師總能看得清楚。」他轉頭望望那人的臉,又道:「若非如此,我必不敢斷言,軍師一定知我心中並無爭奪聚義廳裡任何一個位子的野心,而是……」

「另有所圖。」那吳用緩緩的道,拿眼看他,雖仍笑著,但眼神令人捉摸不透。「哥哥這是冀望小生相助於你?」

「宋江不必冀望什麼。」

「哦?」

「想是軍師心裡早有計較,又何須多提什麼?」

此言一出,那吳用搖頭使了個不以為然的臉色,斜過眼來看他,眼中些微帶笑,分明欲言又止。

如今想來,他仍可記得那時正近於午夜,四下略有水澤蒸溽的潮氣,遠遠更傳來眾頭領在廳裡飲酒作樂的吆喝聲,眼前是火光照在他房外門板之上的影子。

那火光既遠且淡,將他倆的身形照成兩相交融的虛影,相互疊置於門板上。

正是那一片刻,他轉身伸手握住身旁那一人的後頸,使勁地捏握在掌心,以虎口勾著湊近,而臂膀輕撞在未栓實的門板上,遂使這一吻以房門向裡敞開,兩人踉蹌邁步以求站穩的局面告終。

僅僅是雙唇兩相觸及的一吻,為時短暫,淺觸而止,即便是稍稍嚐得唇上的一點味道也無。只不過匆忙踏定腳步的他兩人,仍是站得極近,而那人微瞇起眼,任他將手由頸後滑至了腰際,指腹觸弄起脊骨上束著的帶子。

比之吐氣或眨眼都還更細微的觸弄。

事起突然,卻非結束。

他倆或可自制,但那時誰也不曾想到阻止。

待那人以持扇的一手攬上他肩膀之時,再相吻已是更加容易的事。且不提指尖輕微觸探,彼此解去衣帶,往上撥開襟口的舉動帶來何種感覺,光是那人輕聲促請他先進去房裡、關起門來再說的語氣,就能激起他心底最近於猥瑣的欲望──

多少年去了以後,這情形始終沒緩下多少。

同樣是言談間不著意的兩句調笑,或語氣裡稍許異樣的轉折,都可以輾轉歸為他倆一夜歡好的契機。而他確實頗為偏好某些趁危洗劫的樂趣,如此時這般,趨前俯近,一手由衣角潛入,揭而向上,輕撫至下腹才回返,續以和緩撩撥的動作。

由上而下,細細審視這人驟然醒轉過來的面孔,因撫觸而不自主側開的右臉。

那臉上略有潮紅與汗水不停滲下的紋路,依著他手裡圈持套握的舉動而束緊眉頭,時或因指尖揉過頂端的歡愉而顫動,嘴裡微微含著的喘聲極促,稠得像酒。

而後他徐徐慢下手裡的那般舉動,鬆開掌心密實的圈撫,僅以指尖微弱相抵,五指如梳順似的滑移,不著半點力氣。

等這人猛然伸手握上他手腕而推著的時候,他略一微笑,自是明白這人一旦上了火頭就有點管不住自己。單是以這一點耐性而言……

他可比這人好得太多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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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哥哥面色不好。莫不是胸口又犯了毛病?」彷彿一口氣才剛緩了過來,這人睜眼便喃喃地問著,拿兩指輕推他臉上皺起的眉頭。「好容易靜心將養了這幾日,哥哥可千萬別勉強。今晚也別太過……」

「宋江身體無礙,不及軍師連日照料的辛苦。」他微笑道,伸手挑開這人濡濕而沾在耳邊的鬢髮,又道:「軍師要是喘得厲害,不妨留著嗓子就好,權且歇歇舌頭。」




※      ※      ※




門外雨聲乍止的當時,早過了平日裡天色大亮的時刻。昔日水泊梁山的軍師吳用側躺在榻,仍睜著兩眼,盯著瞧簷下滴雨紛濺在窗紙之上的水點,兩眼是瞧得有些犯睏,但幾次由睏轉醒,終是未能成眠。

前幾日殿前聽封受賞,眾人分投各地赴任,而他是領了武勝軍承宣使一職。在大寨裡住得久了,看兄弟們喝酒吃肉的鬧騰日子也過得習慣,此時輕裝從簡,一應什物細軟皆遣人挑了擔子先行,路上獨自行走,耳根子清靜得可以,夜裡也無人談話。

就少了那麼一人。

推窗探看雨後放晴的天色,隨手搖扇生風,略微打醒了精神。問店家要來水盆,稍事洗漱一番過後,昨夜聽雨念及的往事,也像洗得淡去不少,像留在臉上的冷水,當即抹了拭去便是。

他當然不可能曉得,遠在數十里之外的鄆城縣,設祭於廳堂之上的宅院外,甫從老父靈前灑淚別出,領家僕啟程赴任的那人,一路緩轡徐行,也正如他一般,連著想起了許多事。直走到晚間,歇店之時,他命人取了筆墨來,攤紙落筆,倒是一口氣寫了不少字。

落款題上宋江,將紙封入信皮兒裡的那時,他心裡也無甚遲疑。但待他喚了人來,手捉信紙而默忖了半刻以後,復擺手退開僕人,旋把信角擱在燭火裡頭點著,皺眉而看著紙張燃盡,看火頭漸漸地消弭。

只願來日方長,將來或可有再見面的時日──

以掌緣撥開紙頁燒剩的殘片,隨之揚起的灰燼已些微泛冷,大半截紙上的字句已毀,再難窺得原本寫就的樣貌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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