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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本篇為論壇式ERPG遊戲--[勇者之光]專屬文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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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我從來沒有原諒我自己。」

  他以直率的口吻講出那句話,毫不猶豫地走過她身旁。

  稍近處,老人發出劇烈的咳喘,由齒縫滲出的血泡、暗斑與膿水無聲漫過整張臉,一手仍緊握著長劍不鬆開。

  一頭紅發的女刺客呆立當場,低伏的眼神似壓抑不滿,依然咬牙注視他。

  注視著他們。

  大約五分鐘前,毫無進境、卻又無法歇手的近戰局面,終究演變成可笑的對打。連酣鬥也稱不上的兩人幾乎陷入僵局裏,然而誰也不肯先退讓。

  長劍沉重砍進牆底的基石時,老人噴出了第一口血。

  深沉夜裏,血跡沿牆面蜿蜒而下,浸在崩落磚石與搖晃不穩的劍刃上,汲取四周寒冷的光線而呈現明亮感。

  死亡的影子,流淌的黑色。

  濃厚血味與遠方潮水的氣味混合湧來,類似鏽鐵的氣息刺激鼻腔。

  剎時,斯德猛然前踏一步,隨即被撲落的人影橫阻在外。金屬反光的拳刃乍然閃現,橫越眼睛上方,他有些吃力地翻身後仰,看見鮮豔紅發迅速飄離眼前。

  「站在那裏,不要動。」原本守住巷口的年輕女子抬起臉,冷冷的臉孔朝向他,已經完全擋在兩人的身前。

  「再靠近一步,我就殺了你。」

  脫口而出的叫聲在片刻的寂靜迴響,又像深水浮出的氣泡般脆裂。

  斯德深吸一口氣,暫時沒有動。

  汗水或血水淌落的刺痛眨入眼睛裏,模糊了視野的距離。

  「讓開吧,我本來就不想動手的……」他以鬱悶的眼神投向那女子,伸手揩掉飛濺的血沫。「拜託妳!讓我看看他──」

  除了充滿敵意的視線,誰也沒有回答他。

  好一陣子的靜默後,紅發女子負氣般深深抿起嘴唇,完全沒有移動。

  「我以死者的名義發過誓,再也不會相信你!」

  「……但是為什麼呢?」斯德微微挑起嘴角,卻不知自己為何而笑。緩慢抽離的呼吸聲音,伴隨未脫口的語句沉重流入氣管裏,嘴裏有酸苦的味道。「在我離開那裏以後,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」

  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那女子慢慢地反問,低笑般輕哼了一聲。「──艾汀娜死在火堆上、哈嘉被港口的暴民毆打致死、葛葉尼直到斷氣之前都還相信你!……真蠢。岡……岡薩雷德四分五裂地死在爛泥裏,就因為你的命令。」

  她以生硬的表情注視他,眼神也帶著寒涼。

  「在你離開了那裏以後,你所留下的自私和殘忍才顯露出它的真面目──而你現在居然敢問我:發生了什麼事?」

  斯德無力地垂下手。「我不記得……」

  「我就知道你一定不記得,反正你從來不在乎!」她依然以很輕的聲音這樣說,深綠色的朣仁閃爍,語調彷佛帶刺。

  斯德張了張嘴,但是沒說話。

  那感覺,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。

  他能說些什麼?他能否認什麼嗎?

  連記憶也無法清楚確認的現在這個自己,又有什麼反駁的餘地存在?

  那女子挺起尖削的下巴,定睛注視他瞳孔,幾近悲哀的眼神流露激烈情緒。「一直到現在,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何要逃走、為何又要假裝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。不過,都已經無所謂了。雖然我一直想搞懂,在你這人瘋狂無情的眼睛裏,我們究竟算什麼?……家人?蠢蛋?夥伴?瘋子?一場可有可無的玩笑?」

  她壓抑著嗓音輕聲說,各自緊握的兩手驟然交錯後,拳刃與利刺閃出細小的銳光。

  「以往你從來不低頭,現在卻連舉劍迎敵都不敢。要知道你殘廢以後完全變了樣,當初我就應該一劍割開你喉嚨,而非截斷你的手。好吧!就算你死不認帳又如何?……就算很多人都打算原諒你……但是我沒有!」

  斯德將臉迎向她目光,因夜色而失彩的面孔略顯僵硬,繃著冷峻線條。

  「是啊,就算我死不認帳又如何?就算忘記一切、過著另外一種人生、繼續逃避一輩子。結果就是,我從來沒有原諒我自己。」他以直率的口吻講出那句話,然後毫不猶豫地走過她身旁,並不理會沾血的針尖近在咫尺,脅迫般閃著晦暗的紅光。

  「逃避──遠比悔恨或憤怒更容易──所以我就逃跑了。只可惜那愚蠢的企圖不過是奢望。……妳說我從來不在乎?但是,我在乎。」

  低沉而微弱的話聲滑入空氣裏,徒留空洞的嗓音墜地。

  隱約發白的天空未破曉,而殘夜將盡。



  *  *  *



  單手落於頸脈微弱的跳動上,感受血液流淌的餘溫。

  扭曲且覆血的臉孔緩慢鬆弛後,老人張開浮腫的眼皮。

  「你看出來了啊……」衰老的話聲停頓,似乎長歎一口氣。「……什麼時候知道的?」

  「一開始的時候。」

  視線沈默相對的一瞬間,無數簡單的思維與強韌意志,混著哀痛的情緒閃現又消逝,像殞滅的暗流。

  「一開始就知道了?」彷佛疲倦地壓低嘴角,老者搖了搖頭。「就連幾分鐘的懷疑都沒有?……少來了……你唬我……真是沒道理。」

  黑髮的青年低下頭,喃喃說了很長一段話,但語調微不可聞。

  嗓音結束的片刻,那老人似乎想發笑,卻又笑不成。薄紙般皺縮、乾癟的嘴角一牽起,轉眼被溢流的膿血蓋過。「你說你忘了……有多少人的一條命……都毀在你與我的輕忽怠慢下?……哼。」

  呼吸的響聲破碎、斷續不止,伴隨失重的話聲流過聽覺與腦海,久久揮之不散。

  無聲眨動的眼皮彌漫刺痛感,有些睜不開。

  「不過算了。……反正我就快死了……終於要死了……但你要好好記著……我所說的話。……因為我的死亡……不是你的錯。……」老人緩慢吐出一口氣,幾許血點因咳嗽落於磚地上,隨著話聲。「人老去的最終……總有一死。……但你……還年輕,……生者有……尋求諒解的權利,……活下來的人……都有……」

  身旁傳來低抑的啜泣聲,一手撐起老人背部的青年抬起頭,看見那女子迅速將臉壓低到側面。

  片刻的沈默。

  「去把劍拿來,亞莎。」幾次緩慢調勻的呼吸後,老人再次開口,嗓音雖仍細微,但已清楚許多。

  「為什麼?不要浪費時間──」

  「別說了,去拿。」

  女子咬緊嘴唇,頭也不回地走至矮牆邊,拔起磚石間緊緊卡住的長劍,手腕略為顫抖。

  回頭時,未沾臉的淚水在眨眼瞬間掉落。

  斯德閉上雙眼。

  再度睜眼後,那劍以斑雜的色彩垂落他眼前。鑿刻鷹紋的劍首、純鋼與冰鐵混合鍛造的黑刃,略薄的重量適以單手揮舞。

  劍鋒邊緣,更深的黑色則因淬毒所致。

  倒映于眼底的光澤,熟悉的輪廓。

  他僅僅避開視線,並沒有接下的意思。那女子便鬆手任其墜地,黑暗中傳來響亮的碰撞聲。

  以暗殺為名的武器,獵蛇之首的象徵。

  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──老人低聲自語。

  「獵蛇……早就不是你或我還記得的樣子。就算你拿著這把劍……也……不代表任何意義。……懂吧?我只是不想……白白將好處留給那傢伙,才把它……帶來交給你……」

  「……收下。別浪費了……一把好劍。」

  從鼻樑側面吹出的血泡,話聲微弱地浮動。

  最後的話聲結束後,老人微微眨眼,彷佛仍可視物。

  下垂的眼皮、不規則旋轉的視線,擴張散大的瞳孔顯有中毒跡象,麻痹般的微笑近在眼前。

  是誰的聲音,在呼喚?平穩的呼聲很輕、很低微。注視著血跡的感覺好像在作夢,一半也帶有真實感。

  「……不要死!」

  聽著這不知誰的叫喚,臨終者的眼神亮起,又很快地冷卻。那眼中僅存的光芒說止就止,就像燒紅的烙鐵浸入油或水,散失於呼吸停止的瞬間。

  呼吸停止的──

  瞬間。

  眼看是模糊的視野,但卻沒有流淚。

  偶爾低下頭去看,沉重垂到眼前的那張臉,臉部深深的輪廓滲入血的紋理,塗上黑漆一樣發亮,看起來的感覺好假。是假的嗎?還是真的呢?

  模糊,只是因為太暗了。

  不知何時,響起別人的嗓音。

  「沒事吧?」

  比風更柔軟的觸感拂落於手腕,是妖精不經意垂下的長髮。

  更遠一點的地方站著武鬥家。

  曾幾何時,忘記一切、成為這樣的自己,認識了這些人。

  但他有資格嗎?還有資格領受這樣的信任而過活?

  散著亂髮的頭顱就此低下,被陰影覆蓋而看不清面孔。

  「你們兩個,不要再哭了。」

  他抬頭,便看見勒托迪亞的雙眼──那眼中反射出自己的臉。

  很奇怪,如今可以毫不費力地回想眾人面孔。緩慢聚焦的瞳孔,描繪出清晰的輪廓。

  臉孔、名字,過去的一切──這樣簡單就想起。

  「沒什麼好遺憾的……」

  勒托迪亞簡短地說著,這生性粗魯的盜賊臉上,短短的絡腮胡已夾雜了白霜,青紫的眼袋陷入眼窩裏,只剩細小朣仁還帶有當年的神采,然而也殘存不多。「他見到了你,也把劍交給了你,親自達成此生的遺願才送命。所以,沒什麼好遺憾的了。」

  「……相信你自己吧。」盜賊歪歪嘴角,以手指向太陽穴,臉上是堅定的表情。「去找、去追求吧!去找回成為獵蛇以後,大家所拋棄的那個自己。無論那是多無聊、多卑劣的自己你都要接受,都必須好好過下去。這是你欠他的。你的老師,你的父親。」

  那盜賊說完後,也轉頭看向自己的女兒,再次揚起了嘴角。

  那是懷念或感慨的溫暖訣別、浮於嘴邊的微笑。



  *  *  *



  「放著不管,這樣好嗎?」

  比倉庫更狹窄的簡陋房間。

  葛莉絲貝娜──年紀三十有餘、老是皺眉說話的女士咋著嘴,折起手邊脆薄的紙張,丟進抽屜裏。「容我提醒你,這些刺客與普通的傭兵不一樣。若沒有徹底斬草除根,一定有麻煩。」

  窗外是黎明,白晝與夜晚的交會。

  「妳少管我的事。」

  起身站立於窗畔、迎光的人影緩慢回頭,閒適地撐起一邊嘴角,笑得像孩子一樣。

  拂曉天色如細瑣的塵埃落於他的臉,落于全黑斗篷與其下金屬的反光,看起來很刺眼。

  「不管就不管,反正小事一樁。」葛莉絲女士聳聳肩,閑下來的兩手摩搓指甲,詭異地笑了一下。「花了那麼久的時間,終於也把隱密的暗殺組織納入掌控中,你家大人想必高興得很。」

  「老早就安排妥當的事情,哪有什麼高興不高興?」

  「說得比唱得還好聽,明明心裏松了口氣。但,我還是覺得很奇怪……」她伸指輕戳椅子扶手,抿著嘴的表情像是在思考,又展露一絲微笑。「得手之後,馬上把核心成員的勢力掃除乾淨。這樣不是你一貫的作風嗎?怎麼變了?」

  「那麼,什麼叫做『一貫的作風』呢?」那年輕人咧嘴,圓圓的臉孔彷佛稚氣未脫,然而目睹他笑容的葛莉絲只是臉色一沉。

  在這少年微笑的臉孔注視下,她也曾犯下一次錯誤的決斷,僅僅一次已足夠。多年以來,與各方人馬交手的經驗已經讓她太明白──因年紀而輕視這類人物的下場。

  「我從未拘泥於特定的做法,這次也一樣。」這人大咧咧地搖著頭,笑得很輕快。「不知妳有沒有想過,這世上有多少人想要殺死我。一個死人能有多少親人?一個死人的親人又有多少朋友?要不就把所有人都殺光吧?就算我想,那也做不到。獵蛇的根柢太深、分枝太廣,不知還有多少人活在我的視線外。與其把不成氣候的麻煩清理乾淨,我寧可將引發事端的線頭留在手心裏。冒點風險總比一無所知來得好,而且──」

  他頓了頓。

  「而且什麼?」葛莉絲皺眉問著。

  「而且有人對我說過一句話,他說我不懂。」話聲停於此處,只因想起那蒼老的面孔。「──獵蛇真正的價值,你一點也不懂。」

  片刻的寂靜後,那人聳著肩膀轉頭。

  「我不能懂嗎?一點也不懂?」

  反問是他的習慣,房裏有低微的笑聲。

  「我所看不見的──那個真正的價值──究竟是什麼呢?也許它真的存在,也許只是老頭死前隨口說說的廢話。若是那些人還能活下來,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吧?……總有那麼一天。」



  *  *  *



  無法理解為什麼,眼前這樣的感受。

  好像獨自涉過及膝深的軟沙或是沼澤地,沒有其他人,光線在很遠的地方挪動。

  彷佛被風吹開的遲滯空氣,嘩啦漏進屋頂的縫隙後,變成失秩的水花落下來──水流的激蕩聲。

  是白天,還是晚上?

  俯首貼近桌面,避開滿屋子亂飄的酒味時,單手去按宿醉的額頭。

  鋼鐵的鋒銳觸及臉頰、屈起的臂彎緊貼金屬,是一柄黑刃的長劍。

  細小的腳步接近,像是落雨聲。

  不看就能感覺到,是謝茵。

  「真是的,麼一聲不吭就跑到這裏來,萊依姐姐他們已經找你三天囉。」

  三天……

  黃昏與清晨的遞換,來去無休止。僅僅三天的時間沉在悼念裏。

  很難說出那種悲悼的感覺,但是,三天的時間真的足夠嗎?

  「不對喔,已經夠了。」

  語意的源頭無從判別,但是嗓音中的堅定能夠確切感受到。

  「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,二十年的歲月又怎樣?懺悔也好,哭泣也罷,你、我、我們、任何一個人,只要心裏有著好好活下去打算,就會擁有一輩子的時間去做那些事。」孩子氣的臉孔垂頭一笑,笑容十分溫暖。「以後慢慢再傷心也不遲啊,又何必急著一次解決呢?」語調的末尾輕揚,像是打趣的話聲。

  抬眼便見到燭火的亮光,火光暈黃的色塊留在視覺裏。

  他搖了搖頭。木頭裁制的桌面微微傾斜,好像在晃動……應該是宿醉的緣故……

  除此之外,沒能掌握什麼。

  「對不起,讓我再待一會兒。」

  「好吧,但是別太久。因為我要待在這裏等到你好為止,大家也都在等著你──你知道的喔。」



  *  *  *



  是的,我知道。

  我是斯德,冒險者公會的獨臂劍士就是我。

  雕刻鷹紋的劍首沉重落在肩膀上,死去般的重量。

  劍的主人已經離開了,離開了很久。永遠──不會有回來的時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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